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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漕河泾游戏人:围城之中,去留两难

李梦涵 · 2025.07.21

有人在退场,有人在等位。



我知道你,你是一个漕河泾的游戏打工人。

徐汇漕河泾,占地近五平方千米,地图上标明的、未标明的、大大小小的游戏公司数不胜数。这里诞生过《原神》这样的爆款,也出过无数换皮小游戏,而你就身处其中一家公司。


你是9号线、12号线百万通勤者中的一员,每天早高峰随人流从4号口、7号口涌出地面,踏上前往工位的固定路线。配表、跑检查流程、和同事扯皮——这就是你的一天。

公司规定晚上七点下班,但最近项目在赶暑期档活动,手头的活还没做完,新需求又一波接一波,你常常加班到夜里十点,好在十点之后打车可以报销。


晚上十点的漕河泾依旧堵车,沿路的游戏公司还亮着灯。接单的司机师傅热情洋溢,盛赞写字楼里的都是科技人才,手握高薪,创作第九艺术”你迷迷糊糊地强撑着眼皮点点头,一边与有荣焉一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师傅夸的那种人才。


好不容易拖着残血状态回到那个每月吞掉你三分之一工资落脚点,洗澡睡觉,缓慢回血。你闭上眼,准备读档重启,任务栏还在梦里闪烁——欢迎回到“土拨鼠之日”,一个永不掉落通关奖励的无限副本。


当然,这也未必就是你。在漕河泾打工的游戏人千千万万,众生各异就算粗浅划分,也大致能划出三类人:准备进入这个行业的;已经在这儿打拼了不短时间的;还有那些,正酝酿离开的。


我问他们,漕河泾是什么?


有人说三个字食住行。没错,漕河泾打工人并不在意“衣”,带着大logo的公司文化衫即穿搭精髓。


也有人说了四个字——应许之地但应许的,是哪一片土地?哪一个时刻?又是许给谁的?没人能说得清。


“少年心气是不可再生之物”


莉莉丝和米哈游的班车每天早上会经过桂林路的十字路口,顺着人流往宜山路方向开,出现概率不低,像游戏里定点儿刷新的背景板。



大胖每天等红绿灯时偶尔能瞥它们从身边掠过。他听说那只是从地铁站开到园区的接驳车真正的通勤路程还得靠双脚补完。但那一刻,贴着“米哈游专用”的车厢看上去依然像是某种遥不可及的“传送门”。


他自己在漕河泾一家没有班车的小厂做QA,住得不近,但好在地铁直达,不用换乘。一个小时的单程通勤,换来更低的房租和“少折腾”,他觉得还行。


QA的一天从和策划斗智斗勇开始。作为“策划——程序——测试”路径的最后一环,大胖负责测试新版本内容,确保“新胚子”的效果和数值都符合预期。策划和程序的环节有什么变动,他这里都得跟着调整,所以每天上班免不了和策划battle。


而且,公司还在搞“出海”,不同国家和地区要适配不同版本和上线节奏。各地的DDL像连发的弹幕一样乱入他的日程表:上午刚交完A区1.0的测试,下午就得拉会准备B区1.1版本。面对这种气都没空儿喘的日常,大胖也只能自嘲一句,“很充实”。


每天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赶任务。公司偶尔群发几封邮件,尤其在年中和年底,总在讲战略、谈愿景、提增长。大点进去看一眼,又默默关掉——反正也和他没啥关系。


刚开始上班时,大胖还是一个热血少年,现在每早打开电脑,他会在心里默默弹出一个问号:“让我看看这群聪明的策划又搞了什么幺蛾子?”


几年下来,大胖只有一个感受难顶。“现在的项目周期变短,人员变动也大。除了每个版本的胚子外,还在加玩法养成维度等各种功能,人少、时间短、耦合多,节奏挺紧张的。往往当前版本还没搞完,就要开始准备下个版本了。”


而这一切,其实和大胖最初对游戏行业的想象差距不小。当时,一位已身处“毒圈”的朋友一句“快来,这里钱多事少能玩游戏”,把他忽悠了过来。他信了,也动了真格,带着一腔热血决定大干一场。



彼时,大胖在的公司正全力开发一款卡牌游戏,对标的是友商一款长期霸榜爆款。抱着跟它掰掰手腕”的决心,公司卯足了劲招人开发,底下的员工也连轴加班。项目上线前一个月,大胖每天都能吃满十点以后打车报销的“福利”,周末双休也变单休、甚至无休。


终于,项目上线了,但成绩却没达到上层预期。项目组的还没来得及气,裁员通知就接踵而至。大胖当时惴惴不安,悄悄开始物色新东家,经历过卡牌项目上线即裁员的戏码后,他决定换个赛道再出发。


当时二次元游戏这个赛道正火,以米哈游为首的二游厂商风头无两,上海四小龙”初成气候,腾讯网易这样的大厂也在到处投资初创团队和公司,市场上频频传来二游立项消息。


米哈游大楼,图源网络


大胖也想借机转赛道,但过程却一波三折。他没有二次元项目经验,对看中垂直赛道经验的游戏厂商来说,并不是最佳人选。不过,比起从0开始的行业新人,大胖有一点优势——有上线项目经验傍身,这让他进入了几家二游厂商的面试环节,其中,成功几率最高的是库洛。


“当时我已经进三面了,”大胖现在讲起来还是有点惋惜,“最后还是因为项目经验不对口被刷了。”


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大胖骑驴找马的面试历程虽然不太顺利,但最终公司的裁员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只是,风浪稍歇后,他那点雄心壮志已被磨得七零八落。


“降本增效”的风吹过去以后,有人潇洒换行,有人暂时蛰伏,这股风如今还没停下,被吹倒的,也还没站起来。


大胖讲这些时没什么情绪,只淡淡地了句:“后来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到现在已经觉得,少年心气是不可再生之物了。”


离开米哈游,她成了COS裁缝


龙妈之前在米哈游工作,去年12月初,龙妈被HR叫过去,对方说了堆,但她明白了核心意思可以签协议走人了。


她并不意外。龙妈所在的平台组,不挂靠具体项目,早在那次谈话之前,组内气氛已经山雨欲来会上被批评的次数多了,新一年的预算领导没着急让做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真的轮到自己时反而有种“终于轮到我”的释然。


老东家的待遇在业界出了名的好,离开时她并不愤懑,自觉拿到的也算值回票价。那天和HR聊完,龙妈径直跑去东华大学,报了高级服装设计精修课程。也是天意,她报的这门课正好下周一开学,时间卡得刚刚好。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龙妈说。她本身就是个喜欢COS的二次元,每去漫展,都听coser朋友抱怨好裁缝太难找,“所以我之前一直想,要是哪天不在米哈游干了,我就去学怎么当裁缝,然后,真被开了,那我就去呗。”


第二周周一,龙妈已经坐在学校的缝纫机前了。最开始的课是缝纫工艺:怎么踩缝纫机,怎么直线、踩圆弧。枯燥,却是必须得练的基本功。



“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缝纫机不会跟你扯皮,练得足够多就一定能收到正反馈。”她说。之前在公司,为了推进工作,每天80%的时间都花在了沟通协调上,常常一言不合就想拍桌子吵架,“但是做衣服的时候,就会感觉,世界真安静啊。”


这门课今年六月结,龙妈打算二次元裁缝,帮人做做COS服,跑跑漫展。她不是没想过找工作,只是今年的就业形势——相信不用多说。


“降本增效”这四个字2025年还在追着人跑。市面上仍在招聘的游戏公司,似乎不缺管理层,也不缺正职,只缺愿意在管理层手下做事的人和外包”


她也思考过,游戏行业究竟在变成什么样。龙妈比较认同蔡浩宇之前发表过的暴论:未来游戏行业只会有两种开发者,前0.0001%的天才带领精英团队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东西,以及99%的业余爱好者开发满足自己想法的游戏。至于从普通到专业的游戏开发者,蔡浩宇建议考虑转行。



AI对行业的冲击止于催生一波“XXlike”产品的风潮,而是对整个商业逻辑的重塑。


整个游戏行业迭代不出新的玩法,只能不断缝缝补补”。你能看到大世界言必称捉宠”、“二次元GTA,生活模拟迭代好几年还是绕不开动森”的循环套娃。在这种停滞中AI成了新玩法的“平替”AI原生驱动、AI NPC对话......厂商们押注AI,不仅为了降本增效,还期望它能带来一点真正耳目一新的突破


当下,游戏圈三大基础品类——球,轮番被AIGC洗”了一遍。我们能够看到,越来越多游戏厂商开始推出虚拟人,甚至入大模型,让人机对战的体验逼近物理世界的真实感。AI NPC聊天中插科打诨,有时真的会让人捧腹大笑。



前文中提及捉宠大世界、GTA等产品得益于AIGC的加持,角色、场景建模生产周期从原本的季度、月度压缩到如今的周更,产能高到不可思议。


假如游戏厂商无法创造出好玩的新玩法新机制,就只能在横向上堆料把成功的那一套再拆开重组一遍,让玩家以为这个世界还有无限可能。加入AI后,所谓的个性化体验指数级上升,不过这种情况只是掩盖玩法老套的一层皮肤。


当然,好故事也能成就一款好游戏,但写出一个能跨越文化、稳定输出、打动多数人的“好故事”,难度不亚于创新玩法


AI写不了好故事,但它能较好地满足玩家想要的千人千面体验,甚至做得更好——更精准、更快、不喊累。当AI在游戏玩法上的应用真的达到、或者达这一步,那99%的人工其实就不再必要了。


“这么说挺残忍的,但事实就是这样。”龙妈说,“所以我觉得,如果我注定有一天要被AI取代,那不如就去做点我喜欢的事,做点AI做不了的事,比如踩缝纫机。”


理想太满 简历太轻


想进游戏行业的小黑在我看来,有点来上海的大胖,也像入职米哈游前的龙妈。


跟龙妈一样,他大学毕业就进了一家知名大厂,不是游戏公司,但也赫赫有名。结果工作不到一年就赶上整体裁员。


他对游戏行业的期望当年大胖的想法差不多:钱多、能打游戏。倒也不指望“事少”,他说:我也没什么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一定要分开的想法。甚至有时候出门没带电脑,我会有点不安。


去年,小黑从上海去杭州CP展玩,随身带了两台电脑——一台工作用商务本,一台自用。他说因为他还有些物料要赶,而能让他这么敬业的前提是,公司得给够动力。


小黑在杭州的酒店里干活


行业内外的人看游戏行业,确实会有些不同看法。小黑觉得,相比他之前接触的电商行业,游戏行业(非单个游戏公司)其实稳定。


小黑之前做市场营销他说,电商现在太一个新热点出来,之前做的一切就轰然倒塌,现在的大环境也有很多不确定性。但人总归是要娱乐的娱乐就会有游戏,所以他觉得游戏行业本质上稳。


但在漕河泾游戏公司待过的人或许不这么想。龙妈觉得不止上海整个游戏行业都在“刷新”。人员流动、外包岗增多,转正HC越来越少。


买量也在缩减。根据Dataeye数据,2025上半年手游APP买投放素材量约1580万,对比去年同期下滑近25%同时,今年新增投放素材也创下三年新低重复利用成了常态,新增投放游戏数也创下新低。


小黑想去游戏公司市场买量岗,现在已经投了五十多份简历,数量不多不少但他说每一份都认真修改了内容,确保和岗位匹配。只要觉得自己胜任不了,他就不会投。


但结果呢?零面试。


最常见的拒信套路无非是:“感谢您投递XX岗位,经过谨慎评估,您与此岗位匹配度较低,期待下次有机会与您合作。”



能收到拒信还好的,更多的情况是简历发出去杳无音讯,被泡在简历池里不见天日。小黑其实有点泄气,有好几次,他眼睁睁看着对面HR已读不回,想问一句“我到底哪里不合适”,却没人搭理。他开始怀疑方向,整个人像卡在了一个流程出错的游戏副本里,无处提交 bug。


这种“找不到入口”的状态,不只属于无经验的新人。整个游戏行业僧多粥少,一个待遇合理的岗位有无数候选人,行外人想被选上难如登天,业内人想要转岗、换赛道也难以找到突破点。


上面提到的大胖是这样,去年通过校招进入腾讯游戏的影子也是这样。


影子的专业是关卡设计,目标岗位自然是关卡策划,最终收到的却是一份与她期望不符的系统策划offer


在大厂的招聘流程里,校招生其实没什么话语权。影子能做的就只是不停投递,然后等待——等待被某个项目组的面试官捞起来,等待七个小时时差下面试会议的开始。


漕河泾枫林国际科创园


“作为求职者,我没有办法轻易对任何一个机会说No,更何况那可是鹅厂。当我面前只有这份系统策划的offer时,即便和我的第一志愿不符,我肯定还是选择接受。”


进入腾讯游戏的一年里,影子尝试过寻找转岗机会,却囿于没有垂直经验,多次碰壁。转岗不顺之外,学生到职场人的身份转变也一度让她很难适应


在学校时,作为游戏设计专业的学生,影子注重自我表达,期待游戏创意能被完整落地。不过进入职场后,作为鹅厂游戏策划,她在设计一项功能时,必须优先考虑玩家好,以及是否有数据能支撑这项功能证明存在合理性。


能校招进入鹅厂的影子,其实已经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坚定地朝着心中的热爱迈进。但偶尔,当发现对职业路和工作内容几乎没什么选择权也会感到些许迷茫。


靠热爱能否冲破围墙


到这里,似乎可以说,游戏行业是一座围城。


城里的人要出去,城外的人要进来,打工人总在城城外反复横跳,从一个围城换到另一个,从大围城跳进小围城。


要说所有游戏打工人都困守围城,也不尽然。在这座被称作“第九艺术的殿堂里,依然有不少因热爱而自得其乐的人。


漕河泾光启园


就职于游戏外企的小白就是这样的人他很纯粹,毕业求职时发现只有在面游戏公司时,自己才是快乐的,就毅然决然投身游戏行业,哪怕之前的实习经验并不“对口”,因此贬值也在所不惜。


刚入职时,小白是以玩家视角来做项目的,结果很快被现实打了当头一棒。公司更愿意在商业化设计而非玩法上下功夫,项目组有的同事和领导甚至都不怎么玩游戏。“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做游戏的怎么能不玩游戏呢?”


经历过时间的捶打,小白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看待这些项目为了活下去,做一些妥协和平衡,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事。除了这些必要的让步,他对游戏行业的热爱和坚守四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他痛快承认,自己之所以能保持热爱离不开一个好项目和一个好公司。


一方面,他现在就职的这家外企游戏公司真的会把玩家当回事,这他的理念不谋而合另一方面,公司给了他们足够的自由度和试验空间。


“我们公司内部会有一些孵化项目,都是员工自己的提案,提案过了,公司就给你配点人去推进这个项目,或者你自己找些朋友一起来做也是允许的。”小白对公司这项制度赞不绝口,“我觉得这是我特别愿意待在这家公司的原因,我期望游戏行业能带给我的,就是不断学习、不断解决问题的机会和快乐。”


当然,小白也知道,自己算比较幸运的那一撮人,他无意用自己的经历反驳同行们正在经历的痛苦和迷茫。


毕竟,游戏行业确实存在一些令人无奈的现象,这座围城的墙变得越来越高,不只是招聘标准水涨船高,行业内转岗、换赛道的壁垒也在强化。


网上有人打趣:现在游戏行业对垂直经验的要求之严格,就相当于,你只要在肯德基炸过鸡块,就应聘不上麦当劳的炸薯条工作,因为麦当劳只要之前炸过且只炸过薯条的。否则 HR 会追问:“你为什么还炸过鸡块,是不是职业规划不清晰?”


听着夸张,但我的一位想从社区运营转岗系统策划的朋友,前阵子在面试中,真的被问到了类似的问题。


采访的最后,我问那些在围城里徘徊的人:“漕河泾,或者说游戏行业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小黑的第一反应是“莉莉丝”。因为这家公司的大巴固定停在科技绿洲附近,他之前来漕河泾出外勤时总能看到,印象很深刻。离职后,他也向莉莉丝投了简历。可惜——从来没有收到回复。



现在,小黑主观上仍然渴望进入游戏行业,但客观上,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登上那辆游戏行业的大巴。


大胖说,他不是没感觉到游戏行业这阵子的热火朝天。版号如热浪袭来,新游戏一波接一波,他自己在玩的游戏也开了暑期档活动。


但这热闹似乎也和他无关——火是游戏的火,加班是自己的加班。他常常还没来得及体验玩家视角,就已经被堆叠如山的任务压成了“测试怪”。


影子则想起了她所崇拜的一位女制作人在半年前分享给她的话: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学到游戏设计的知识,只要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停下脚步,不断前进。”


“坚定地前进是前进,迷茫地前进也是前进,只要继续走,就一定会看到更多路的。


(受访者均为化名,为保护隐私,部分信息做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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